“失独者”,是独生子女家庭在丧子之后为自己的痛苦余生所设置的代名词。这个有点伤感的称呼,也同时替代了他们曾经为之骄傲、却一去不复返的另一个身份—爸爸、妈妈。对于失独者来说,孩子生命的消逝,意味着他们人生各种失去的开始。
他们不仅失去了孩子,还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角色感、老有所依的可能性,甚至原本承诺会相濡以沫的婚姻。痛苦与无助,深刻又持久地写在他们的脸上与生命里。
失独者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最深的舐犊情却换来最浅的亲子缘
10年前的一天,程丽接到正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实习的女儿打来的电话,“妈妈,我要结婚啦!晚上回来跟您一起吃饭。”女儿兴高采烈的声音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鸟。程丽听着,既高兴又伤感,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马上将成为人妻,自己还觉得她是个小女孩呢!
下午6点半,原本应该在两个小时前就到家的女儿却一直没有消息,坐在家里的程丽不禁有些焦急。突然,电话响了,“你赶紧过来!你女儿出车祸了!”
“当时,我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可是脚又不停地往医院跑。”当程丽和丈夫赶到医院时,女儿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
“我当时哭晕过去,孩子她爸的心脏病也犯了,被推进了急救室。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在一起的日子,永永远远也不会再有了。”程丽边说边望着远处的某一个地方,眼角已被泪水浸湿。
从那以后,每每假日来临,程丽会提前和丈夫去远郊的大山里住上一段日子,“人家过节,我们却是躲劫。每一个别人的快乐团圆节日都是我们的劫难。10年了,我们已经习惯了。”
然而一时的逃避并不会减弱悲伤,那份难以忘记的悲伤,时时刻刻啃噬着她的灵魂,令她生不如死。
跟程丽的伤心相比,北京孙医生和妻子的感受更为复杂。每每想起女儿,除了那份深深的思念和痛苦外,一种沉甸甸的愧疚与悔恨之心已经伴随着他们度过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
2007年,他们的女儿安然刚刚从澳洲留学归来。
作为一名网络小说家,安然可以算得上是红人。她在网上拥有众多的粉丝,为人热情又单纯。天蝎座的她11月份刚过完自己27岁的生日,便跟一帮朋友们说:“我不想过28岁的生日了,希望我永远都是27岁的样子。”谁知一语成谶,两个月后,她的生命便当真定格在了27岁那年的青春时光里。
女儿屋子里的一切都如同她生前的模样。孙太太隔三岔五就会仔细打扫一番。聊起女儿的事,孙大夫把手插进自己花白的头发里,头深深地埋下去。
“我们一直都很后悔,不知道当时为何要跟自己的孩子较劲儿,如果当初我们不那样倔强,孩子可能就不会死。在她最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偏偏在闹情绪。”
原来,2008年1月11日晚,安然和父母发生了一些口角,愤然离家出走。出于赌气,她选择住在了一个离家较近的旅馆。而孙医生夫妇也因为赌气,并没有强烈要求女儿回家。
1月12日下午,原本跟安然约好要谈稿子的朋友拨打安然的手机,电话是通的,却始终没人接听。
傍晚,孙医生夫妇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要求他们辨认女儿的尸体。这消息仿佛晴天霹雳,万箭穿心的感觉瞬间击倒了这对看惯别人生离死别的医生夫妇,他们的世界瞬间溃败。
“去停尸房的时候,安然像是睡着的样子,脸上还有红晕。她妈妈使劲摇晃着她,要她别开这种玩笑,赶紧起来跟我们嬉皮笑脸,顶嘴也没有关系……是心肌梗塞……她在发病的时候一定非常渴望有人能够出现,帮她一把。如果当时发生在家里,我是医生,怎么也不会让女儿就这样死去!”
可是她永远无法知道,她跟其他已经逝去的独生子女,带走的是父母永远无法挽回的心中挚爱与灵魂支柱。
失独家庭的后遗症
现任《北京文学》社长兼执行主编的杨晓升在10年前采访了多个失独家庭,写出长篇报告文学《只有一个孩子—中国独生子女意外伤害悲情报告》。他在这本书的采访札记中感慨:“从力学原理上讲,三角形的几何结构由于三点的互相支撑,成为一种最稳固最稳定的结构。但这也是最脆弱最不牢固的结构,因为一旦失去其中一点,这个结构的稳定性便不复存在。”
失独者很难走出丧子之痛的阴影。53岁的网友“痛这一辈子”告诉记者:“我现在只是在为我自己的父母活。我的父亲已经不在,母亲也已经80多岁了,她还需要我的照顾,等到她也去世,我就可以彻底了断自己了。你不知道,护城河我已经去过三次,就等着哪天从那里跳下去。生和死对我都无所谓,因为自从孩子去世后,我早就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在她30多岁的时候,爱人因为罹患癌症而离世;40多岁时,唯一的孩子也与她阴阳两隔。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击着这个原本坚强的母亲,她难以想象自己的余生该和谁一起度过。
失独群里,像网友“痛这一辈子”的情况并不少见。因为,许多失独者在这熙攘人间都是茕茕之身。孤单,是他们失独的后遗症之一。
在一个失独者群里,年纪大的网友们正在劝诫还不到30岁的失独妈妈“冰”再抓紧时间生一个。“冰”哀哀地慨叹:“我很纠结。我也很想生,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否给下一个孩子带来属于他自己的幸福?如果我的人生再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一定会彻底发疯的!对于我们来说,心理的阴影永远都在。”
芬姐的女儿在地震中去世了,她的丈夫因此患上了抑郁症,不仅每天需要服食20元一颗的药物,还养成了借酒消愁的恶习。
“每次去买药,都是我最心痛、最难过的时刻。那是用女儿的命换来的抚恤金,就被他这么挥霍了。”芬姐哽咽着说,“他不光喝酒,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原先他还是一个单位的经理,现在人都废了。”
因为年纪大了,很难再生育,芬姐希望领养一个女儿,“这样,我就会觉得是我的女儿换了一个样子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可她跑了很多孤儿院或者是朋友介绍,但那些孩子不是残疾就是男孩,总是不能让她如愿。
每个月只拿180元低保的丈夫并不赞同芬姐的想法,“我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拿什么来养活孩子?再说,又不是亲生的,等我老了,她再不养我,怎么办?”他的反对,对芬姐来说,好似雪上加霜。
像大多数失独家庭一样,随着孩子的离去,那个曾经幸福的家庭已经成为记忆。芬姐和丈夫每次在讨论收养孩子这件事时,总会发生激烈的争吵。他们之间的关系日行渐远,“每隔几天就会吵得很厉害,有时还会大打出手,最厉害的一次动了菜刀。”
郑州网友“心迪”从事心理援助工作,是少数被准许加入失独者QQ群的非同命人之一。她接触过太多太多不敢、不肯,甚至害怕谈论已故孩子的失独父母,“他们试图把这份悲伤长久地压抑着。可是压抑的结果就是发酵,然后爆发。于是,孩子没了,夫妻之间也经常发生争吵,生活也就越来越不幸福。”
于是,很多妈妈有着更令人同情的遭遇。她们在失去孩子之后,又失去了丈夫和家庭。失独家庭中的一部分妈妈如今是一个人生活,有的是因为丈夫去世了,更多的是孩子出事之后就离婚了。
安徽的妈妈“思念”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孩子出事的时候,我的月经已经停了;孩子走了大约两年后,老伴就向我提出了离婚。”
回忆起她跟丈夫20多年的婚姻,不好也不坏。有时两人吵架了,孩子还会来劝架,“为了孩子,我也要继续我的婚姻。”这是“思念”对婚姻坚持的理由。可现在孩子突然没了,夫妻俩经常无话可说,只是相互唉声叹气,“孩子是维系夫妻关系唯一的纽带,如今这个纽带忽然没有了。”
一开始,丈夫避免提到任何跟孩子相关的话题,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就离开了家。几个月后,便提出了离婚。
“可能孩子的去世给他的打击更大吧,如果他能够重新开始,我想,也未必是件坏事。”“思念”平静却明显有些无力地说。
对于格外重视传宗接代的中国人来说,儿孙不仅是父母血脉的延续,更是长辈们承载希望的载体,每一个生命的夭折,都会让其背后的家庭走向灾难。
没了阳光的心,有谁能拯救
“失独”悲剧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据中国人口普查数据推算,1975年至2010年之间产生了2.18亿个独生子女,其中每出生1万人,大约有463人在25岁之前死亡。由此推算,这2.18亿独生子女中将有超过1000万会在25岁之前死亡。这意味着到2035年会有2000多万失独老人。
隐性与显性的庞大数字,预示着失独问题将会成为当今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而那些同病相怜的“失独者”只能靠“自我救赎”、“抱团取暖”来试图满足他们急需的感情慰藉。
然而,这些生活状况大部分都较为窘迫、情绪普遍低迷、大多仇视计划生育政策的失独家长们,聚集在一起,真的能够让他们看到人生里更多的明媚吗?
山东济宁的小高是QQ上一个失独家庭交流群的群主。“我对成员的控制是很严格的,我很少批准那些非同命人加入。我觉得这些人都是来满足自己的窥探欲、是来看失独者笑话的。”话刚说完,他便把记者拉进了黑名单。
广州的网友琳说:“我所有的勇气,都被命运折磨没了。说实话,我不喜欢人家劝我,甚至很讨厌人家劝。”另外一个失独妈妈也如是说:“我最讨厌别人打着关心的旗号问起我女儿的事,他们又没有亲身经历,怎么会理解我们的痛苦?又怎么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呢?我讨厌他们假装的关心,难道他们不知道,每一次的旧事重提,都在提醒我人生有多么惨、有多可怜,真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正是因为相似的遭遇,很多失独家庭才紧紧连接在一起。与此同时,他们似乎也在用这种失独之痛,把自己牢牢地包裹起来,从此与社会“划清界线”。
“把那些非同命人踢出去!”几乎成为每一个失独群里每天都时不时喊出的口号。同命人,是他们之间对其他失独者的称呼。而这种对非同命人的泾渭分明之心,不知源于何时,更不知源于何由,但却早已成为全国各个失独QQ群的共识之一。
于是,所有失独群的群主像是守门人,把更多失独家庭无尽的伤悲关在同命人这个小小城堡里,脆弱、小心翼翼、处处都设防,把很多关心者关在门外。
那么,失独群体究竟要的是什么呢?
“我们要国家给我们养老!”“我们为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做出过贡献,国家应该给我们赔款!”“国家应该马上停止计划生育政策!”这是失独群体的诉求。
显然,养老、医疗、居住等问题是整个失独群体的最大忧虑所在。但听他们的口气,除了要求解决养老医疗等问题,似乎还要求“同仇敌忾”。
可是,敌人是谁?仇恨又在哪里?
中国网一篇评论文章写到,“独自凄凉无人问”是很适合失独者现状的一个简单描述。计划生育政策是国策,是法律,失独者不能开口要求国家给予补助,能做的只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地度过漫长岁月。
失独者难道真的只能这样活?如果他们的孩子活着,会希望看到怎样的父母双亲?
当众多的失独者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哭诉,或者呼吁国家“给个说法”的时候,一位年过八旬的“果蔬奶奶”周瑞英在网络上迅速走红。老伴因患癌症不幸离世、膝下又无子女的她,已经卖了好几年的果蔬,每天要到晚上11点左右才收摊。虽然辛苦,但她仍选择坚强面对。
当政策没有办法按照我们的期许及时推出时,我们是否能够有一种力量来为自己的人生做一些调整?周奶奶的选择,带给我们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值得期待的是,全国各地多位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以及专家学者已经意识到了失独问题的严重性,纷纷向有关部门递交了相关提案与建议书。2012年6月,国家计生委也向前来上访的百位失独者做出承诺,答应在未来3~4个月内研究出台一个制度框架上报国务院,并建立沟通机制与渠道。2012年7月5日,北京市计生委表示,未来三年,政府将通过“暖心计划”,每年为每位失独父母出资2800元,购买涵盖养老、医疗、意外、人寿、女性安康等险种在内的综合性保险。该方案最快年内实施。
一切总是充满了希望。
我们有理由相信,所有的苦难终将美好起来,不管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今天,我们仍然活着,正是因为我们对美好与未来有着一种执著的相信。虽然黄泉路上无老少,可人间自是有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