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火力最强的冲突,是因为她的神仙们。
谢奶奶当年不杀之恩
周末,我回到父母家时,奶奶正和一群老太太坐在小区门口晒太阳。住在我家楼下的王奶奶一眼就看到了我,赶紧问我奶奶:“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自从奶奶有了小脑萎缩的迹象,她就变成了一个没有记性的老小孩。每次人们见到她都爱逗她:“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奶奶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之后,自创了很高冷的反击方式:“你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每次都会把人们逗得哈哈大笑。
我偷偷向她递了个暗号,伸了两个手指头,“好好想想,我叫什么?”奶奶想了半晌,叫出了“大——白”。人们连连说她偏心,只记得自己的孙女。我心情大好地把奶奶领回了家。饭桌上,我和爸妈边吃边聊,说起了网上那个奶奶亲手杀死孙女的新闻,我连忙看向奶奶:“谢奶奶当年不杀之恩啊!”
奶奶显然很想参与我们的聊天,她抓住了自己能听懂的“谢谢”二字,笑呵呵地说:“客气啥啊,都没有外人。”吃过饭,我拿出送给奶奶的礼物:一对电子香烛,和一幅笑眯眯的菩萨像。
奶奶信神仙,不管是财神、观音菩萨还是玉皇大帝,只要是神仙她都信。每逢初一、十五,她都要给神仙们烧香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每次煮了水饺,我都得等着,她先盛出几小碗,给神仙们上了供、磕完头,我们才能吃。
后来,我以离家出走为代价,才让奶奶彻底告别了她的神仙们。现在,我又亲手把它们摆到奶奶的房间里,插上电之后,红红的香火很是喜庆。遗憾的是奶奶见了这些东西,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光芒。
妈妈却一下子笑了:“哟,咱家的齐天大圣终于长大了呀。”
与神仙不共戴天
这齐天大圣的头衔,还是我当年跟奶奶斗智斗勇时得的。奶奶很强势,一直自封为我们这个家的“天朝”,而我,就是那个不服天朝管的“齐天大圣”。
当年,奶奶有非常严重的盼孙子情结。她一直鼓动着我妈再生一个孩子,但爸妈都在事业单位,要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他俩就得丢工作。奶奶看着别人家的男孩露出羡慕的样子,让我这个还处在叛逆期的少女,很自然地就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奶奶有个她当年陪嫁的大座钟,每到整点报时,那“当当”的响声,嘹亮得能让人崩溃,尤其是在没睡着的夜里。抗议过多次无效后,我学会了搞破坏。奶奶发现,大座钟莫名其妙地停摆了,她二话没说,就动手拆开来修。后来,不管那座钟“坏”到什么程度,奶奶都能顺利地把它修好。每次我看到她修好的大座钟,气得直咬牙时,她都会在一边感慨一番:“还是过去的东西好用……”
奶奶还收养过一条流浪狗,是只土黄色的小公狗,我估计奶奶是拿它当孙子来过瘾的。那小狗嘴馋,每次吃包子,都不吃皮,我总会听到奶奶蹲在它的碗边念叨:“你吃馅吧,我替你吃皮,跟你姐小时候一样。”“你姐”这词让我怒火中烧,每次小狗听到“叫你姐来吃饭了”,兴冲冲地跑到我面前时,我都会狠狠瞪它。
爸爸妈妈一直充当着我和奶奶之间的“灭火员”,他们给我讲了很多原因,希望我能理解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但我觉得,既然是封建残余,就该彻底消灭。
我和奶奶火力最强的冲突,是因为她的神仙们。
奶奶把香炉赫然摆在了客厅里,那些东西跟我们漂亮的房子如此不协调,那股烧香的味道更让人难以忍受。我偷偷地把她的香炉和神像都扔了,可没几天,她又重新买了一套,还狠狠训了我这个“败家子”一顿。在扔了几次都没见效之后,我破釜沉舟了:“家里有神仙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神仙”,然后示威似地跑了出去。
爸妈在同学家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妈妈都急哭了,爸爸气得差点打我。奶奶沉默了好几天,终于告别了她的神仙们。每次到了该给神仙们上香的日子,她就一个人躲在屋里,虔诚地闭了眼,嘴里轻轻念叨。这画面让我看着特别解气,那是齐天大圣第一次大闹了灵霄宝殿。
后来听妈说了一件事,又让我的胜利变得很不是滋味。我五岁那年得了急性肺炎,送到医院时,医生说只能尽力而为了。爸妈在医院守着我,奶奶跪在她的神仙们面前祷告了一晚上。
那些与奶奶抗争的日子,经过岁月的沉淀,逐渐显露出脉脉温情。
你要好好记得我
奶奶也有对我好的时候,是我特别淘气的那段时期。
小时候我特别调皮,喜欢和男孩子们一起玩泥巴、掏鸟蛋、下河游泳。每当我一身泥水地回到家,妈妈气得要打我,奶奶就会护着我:“小孩子家,她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呗。”后来我喜欢上跆拳道,妈妈不同意,我怎么撒娇耍赖都没有用。最后,奶奶把我拉到屋里,偷偷地拿出一个小布包,“你想学就去学,我给你交学费。”
有次回忆起这些事,我特别得意:“从这点来看,我奶奶还是很喜欢我的嘛。”妈妈忍不住告诉了我真相。原来,在我们老家有种说法,如果女生男相,下面一胎会换性别。也就是说,我每次像男孩子似的淘气,只是让奶奶看到了后面会有个孙子的希望。我哭笑不得,质问奶奶:“奶奶,这是真的吗?”奶奶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她一边点头,一边笑得眉眼弯弯的。
奶奶曾经说过,这辈子最让她闭不了眼的,就是没有抱上孙子。可自从奶奶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以来,她连没有抱上孙子的遗憾都忘记了。
我灵机一动,开始筹划一件大事,在她的头脑中重建只属于我的地盘。我用一个手势,配上我的小名“大白”,反复地教她,并成功地建立了条件反射,只要我伸出两个手指头,她就会喊出“大——白”。
这个小招式屡试不爽,连我爸妈都被骗了,俩人还美呢:“妈居然没忘记大白,看来对这个孙女还是很在意的。”每次看到众人惊讶的反应和我得意的神情,奶奶自己也很兴奋,像是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
但是,奶奶还是喜欢盯着别人家的小男孩看,有时,我故意逗她:“奶奶,有孙女好,还是有孙子好啊?”“孙子好,孙子好啊。”奶奶笑得一脸核桃纹。看来,奶奶这辈子恐怕都不能摆脱重男轻女的思想了,但是,没关系,我已经原谅了她。
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还挺着肚子没有生。在那个年代,丈夫没了,妻子十有八九会被撵回家,而奶奶娘家的哥哥嫂子是容不下她的。如果当年她生下的不是儿子,她早就被婆家扫地出门了。奶奶是因为生了儿子才有资格留在这个家里。她一个人既要顶着门户过日子,又要照顾体弱多病的孩子。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只有她的神仙们能给她力量,让她在无数次的打击之下,用瘦弱的肩膀撑住了这个家。在她的世界观里,只有生了儿子,才是一个真正的家。她有这样的封建思想,还真的不能全怪她。
我在电子香烛前拜了拜奶奶的神仙,祈求奶奶平安喜乐。临走时,我还特意叮嘱她:“要好好记得我,等我下次回来,要检查哦。”
奶奶乖巧地点了点头,看着我伸出的两个手指头,认真喊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