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018年之后,丈夫老奚突然对一切没了兴趣,睡眠也渐渐变糟,从沾枕头便着,逐渐过渡到离鸡叫还有两三个小时就睡不着了。春节前夕,老奚去安定医院抑郁门诊看了病。抽了血,做了五套题,最后被大夫定了性:抑郁症,至少中度。
老奚开始严格地按照大夫的指示服药,抗抑郁的药、安眠药,双管齐下。但服药并没有收到立竿见影的成效,不仅焦虑、沮丧之感没有减轻,反而多出了恶心、心慌、盗汗等诸多新毛病。每天晚上老奚在床上辗转反侧。后半夜,他大多摸下床,在沙发上枯坐;或伏在床沿儿的被摞上,半天无声无息,似乎睡着了,但突然发出一声长吁。
每天凌晨,无论我何时睁开眼,几乎都可以看到,他正瞪着一双大眼睛,幽幽地盯着我。见我醒来,他便问一句:“我搅得你一夜没睡好吧?”而在白天,他拉上窗帘,戴上头巾,裹上被子,抱上枕头,窝在床上或沙发上,双目紧闭,不知是梦是醒。
今年这个春节,家里变得分外沉寂。连狗狗阿布都不再张狂,蹑手蹑脚地走路,躲到没人的地方昏睡。偶尔,它会站在老奚的面前,目不转睛,忧郁地望着他。老奚很惊愕:“它为什么总盯着我?是不是有祸事要降临?”
老奚白天不睡觉的时候,也会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只是无论阳光多么灿烂,也驱不散他的满脸愁容。有时他会捧着手机看一段儿《渡过》(一本描写抑郁症的书)。看不下去时,便默默枯坐。
他对我也变得格外客气。“你辛苦了!”“打扰你了!”“多亏有你!”常常挂在他的嘴边,让我觉得,我仿佛来到了邻国日本。他把家里的水卡、煤气卡、电卡都交代给我,银行卡及金银细软,也指出了收藏地点。
之后有一天,家里的暖气跑水了。情况并不严重,暖气阀门也关上了,但是因为六楼业主声称,不管暖气管子是否修好,一天之后便打开阀门,他终于爆发了。他哭着喊:“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件事上了!”
我噙着泪,一遍又一遍安慰他,但无济于事。晚上,出门公干的儿子终于回来了。看着张皇失措的我们,他大声说道:“别着急,有我呢!以后家里的事情都由我来处理!”我目送着儿子,出门去找六楼业主。不久他便回家:“都处理好了,六楼业主承诺不开暖气阀门!”
他走向缩在沙发角落里的老奚,像一个成熟的父亲,对一个闯了祸的孩子一般,弯下腰笑着说:“好了,没事了,您放心!”老奚点点头。他终于不再诚惶诚恐,乖乖去睡了。我却感慨万千。
服药半个月后,药效润物细无声地显现出来。之后,虽然也经历了过山车似的反反复复,但总的趋势是向好的方向发展。现在,距离老奚开始服药已经过去五个多月了。经过治疗,他已经和正常人差不多了(虽然还需要继续服药)。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老奚在与疾病抗争时期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笑,那是在看“欢乐喜剧人”时,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了一下。第一次去上班。虽然刮了胡子,仔细梳了头发,但面容消瘦,一双大眼深锁忧伤。我送他到单位,看着他孤独的背影,穿过单位对面熙攘的马路。第一次睡了个囫囵觉,醒来时窗外是啾啾的鸟鸣……还有,第一次在自家的小院里,为刚刚拱出土的黄瓜、西红柿搭架子。我为此拍了张照片,发到亲友群里,并附上一句话:人类的一小步,老奚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