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我是被活活香醒的,是在睡梦中被强烈的香气直挺挺戳醒的。
热汤熨平游子的委屈
我祖籍湖北,爱喝汤,旧时物资贫乏,走亲访友间最高规格的招待便是一罐煨汤。绵延至今,煨汤早已成了家庭习俗,这让周末的排骨、腔骨、筒子骨,都要比平日贵上些许。在北京十几年,武汉随处可见的煨汤馆,在这里成了稀有物种。每每想喝上一口排骨藕汤,都需自己操持。
一碗好汤,浓郁的汤汁与舌尖缠绵悱恻,充实了你寂寞的胃,也霸占了你饥渴的心。脑子里浮现出的,通常是儿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面的场景,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坐下来吃,一坐下,就把自己碗里的排骨、猪尾什么的都夹给我们姐弟俩,一家人推来让去,谁也舍不得吃下据说是汤里部位最佳的那块肉。
我经常出差,只要看到汤馆就觉亲切,一碗热汤下肚,好似所有在外的委屈都能因此而烟消云散。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汤,好似一地的山水,有的温婉,有的豪放,有的精致,有的大气。尽管喝不出家乡的味道,却能去感受离开此地的游子们对此存着怎样的念想。下次遇到的陌生人,谈论起他家的这碗汤,不经意间也许还会令他热泪盈眶。
有一味作料叫人情
7年前在温岭的石塘,一碗海鲜汤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喜欢打渔归来的场景,傍晚,我跟着之前采访认识的七旬老人,拿着几个空箩筐,领着雀跃的5个小子,守在港湾,等待渔船归来。一同抵达的除了他的两个儿子和儿媳,还有活蹦乱跳的小海鲜。小小的重逢,也是炽热的。一番扑来抱去之后,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渔获装了满筐,抬到不远处的家里。事先已备好的小箩筐,在门口一字排开。老人点起烟斗叉起腰,像军官一样指挥着孩儿们将鱼、虾、蟹分类,再按大、中、小分类。
末了,老人从箩筐里捡出几只肥胖的青蟹、小老虎般的竹节虾,再随手抓了几把贝类,孩子们欢呼起来:“爷爷真好!”呃,多么熟悉的场景,我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这是劳动的奖赏吧?果然,老人领着一群小家伙,还有我,去到后面的厨房,利索地将海鲜收拾干净,将虾壳用油爆香,倒入开水,几分钟后捞出虾壳,投入其他海鲜,起锅前撒入盐和葱花,开吃。
我还记得当时身体里渐渐沸腾的血液,虽然制作过程不过一刻钟,可是看着腾腾热气,我早已急不可耐,以至于让我今日叙述其成汤过程都极为敷衍。度日如年的我终于盼来了这碗蹭来的海鲜面,乳白色的汤汁勾引着舌头,浸在汤里的是没法更新鲜的虾与蟹。就连一同端上的一碟泡萝卜,都在搔着人的嗓子眼。这碗蹭来的海鲜面,有着下巴都能掉进碗里的鲜,也很烫,但完全不能阻挡我大快朵颐。风卷残云后,嘴里和胃里肆意绽放的甘甜,无比地熨帖。
每一个人对正宗都有自己的理解,追溯源头,可能就是记忆中最为深刻的那个味道,第一次的味道,儿时的味道,惊艳的味道,所以才会在这个问题上有众多争议。转念想想,正宗的味道其实是浪漫的味道,因为那添加了一味叫人情味的作料。
去年第二次造访银川,距离上一次已隔4年,还是在富宁街上那个不知名的巷口,当年的摊位还在,还是那个大叔。老远就知道是他,他那穿透苍穹的吆喝,辨识度极高。一路小跑过去的那200多米,叫作激动。随着他的声音入耳,羊肉汤的香气也钻进鼻腔,调戏着每一根神经。我像中了毒一般,肌肉紧绷着站在摊位前,落座,“老板,加肉,不要粉丝,一个馍”,像是默契捧哏多年的搭档,大叔应和一声“马上”的节奏恰到好处,然后,便是如坐针毡的等待和静止的时光。
宁夏滩羊肉,小火慢炖,无需加任何调料,只用些许的盐来调味。酱油、醋、盐、辣椒、花椒面都摆在桌上,咸辣随心。端来的时候,白白的汤里飘着成块的羊肉,缀着翠绿的香菜,一吃就停不下来了。我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肉感细腻绵绵,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嘴巴里炸开,肉浸润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汤汁就从肉里挤出来。再来一块壮馍,揪了泡着汤吃,又暖又香又饱,幸福感爆棚。
劳动人民的智慧
我的广东朋友嘲笑北方没汤,北方只有汤面条的汤、烩面的汤、羊肉汤的汤、牛肉汤的汤、胡辣汤的汤等等,我笑而不语。的确,闽粤蔬菜、草药种类多,汤,有足够的追求花样的基础。就连做法,汆汤、煮汤、煲汤,都是在水中,食材如何加工也分得清楚明白。拿洗澡来比喻,汆相当于淋浴,煮相当于泡澡,煲相当于洗桑拿。
倒是东北,对汤有自己的审美。东北的蔬菜较为单调,白菜、土豆、胡萝卜、黄瓜、西红柿,在味道上进行排列组合的配对少。要单独突出某一种鲜,是奢侈的,尽量让这些食材都沾上肉的光,是最具性价比的选择。
于是,炖菜就来得顺理成章:吃菜、喝汤、啃肉,同步进行,各种菜,加上豆腐、粉条、蘑菇,一大锅食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知道,东北气候寒冷,若是一个个炒菜,基本就是挨个冰凉。故吃食最好是同时做好同时端上,确保温度,这就有了“一锅出”:锅里炖着,柴火烧着,饼子贴在锅沿,待炖菜加热变熟的同时,贴着锅的饼也熟了,饼也会吸收一些炖菜时散发的气息。即便吃不完的也不会坏掉,第二天烧根柴火、添点白菜豆腐又是一顿。现在城市早已解决了保温问题,这种和气候抗争得出的汤食,很多都少了劳动人民的智慧这味调料。
时间的味道
我依然记得那碗最好喝的汤。90年代初,母亲操持着第二天年饭的腊排骨藕汤。晚上8点炖上,第二天一早可以当早点,持续小火慢炖到中午正好待客。半夜里,我是被活活香醒的,是在睡梦中被强烈的香气直挺挺戳醒的,那裹挟了阳光气息的腊肉香气直冲天灵盖,霸道而强烈,具备一种摧毁一切困意和寒冷的魔力。我睁开眼,房间的玻璃上全是雾气,客厅里爸妈在讨论第二天的菜单,屋里暖和得像春天。这注定是我一生中最销魂的肉汤。
古人仿佛很懂得利用时间的味道,将排骨腌制,用腊月的太阳晒出油,夜晚转至内室,交替多日让肉失去水分。时间好似抹去了食材的戾气,让它变得更加地专注,专注于突出自己的精华。再小火慢炖上10多个小时,在缓慢中精进,不急不躁,让食材们充分融合,不分彼此。大概世上的食物都是如此,吃得太快,总会差点什么,加点时间进去,味道就完美了。
汤一类的东西,大概只有小城市的才会真的好喝。单位楼下有个羊肉汤馆,我吃时难免会失望:咦?羊肉呢?唉,汤就真的只是汤啊?我捞着零星的肉片,看着颜色有点浑浊的汤,浪费了食欲,也糟尽了人的多情。
我真真切切地感受过这座城市里的许多人不曾感受的东西。春天,楼下种的花草,藤蔓会顺着墙壁爬到自家的窗台边,风一吹,就若隐若现地偷露出一点新绿;在这里,人们无需担心衣服不小心被晚风吹到楼下,邻居一定会在第二天早上将它拾起,挂在楼梯扶手上;小孩不用害怕停电,妈妈有事要出门也不会走不开,随便敲开任何一家的门,他们都会热心地把你领进去,让你看你喜欢的动画片,只要是周末,准有好喝的汤。
那里的一切,都是我所怀念的,也都在我煲出来的每一锅汤里。